□谭泊
一台电脑,一个笔筒,它们隔着一本杂志那样宽的间距,静静地相望。
这是一个紫褐色的木质笔筒,厚重而有年代感。笔筒的外壁雕刻着几丛枝条,一只鸟儿正瞪着眼睛,转过头来,凛冽地回望远方。我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它的头上花一样盛开着高高的羽冠,高贵而冷艳。事实上,我对鸟类从来都缺乏兴趣,根本不想知道它试图展现的是一种怎样的美丽。
笔筒中的笔,是清一色的自来水笔。11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笔筒中的笔将一直保持这个数字。如果没有老Z对人说起,这将是我一个小小的秘密。
几年前,老Z说我桌上的笔筒中宜放11支笔。我信了。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我并不会刻意去相信什么,但同样,我也不会刻意不去相信什么。老Z曾是一位资深的刑侦人员。那天,他坐在我的对面,缓慢而郑重地告诉我,宇宙是未知的。
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笔筒中的笔要放11支。老Z没告诉我。我也没去追问。
有时,我会认真地数一数笔筒中的笔,大多数时侯,它们是11支。我粗略地整理一下,使它们看上去摆放得更规整一些。这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动作。11支,没有任何理由地给我一种踏实感。
笔筒边就是台式电脑宽大的弧形显示屏。与一成不变的11支水笔相比,显示屏上一幅幅风格迥异的壁纸,正时不时地变幻着,在我不经意的抬头间与我相遇,默默对视。
现在,壁纸呈现的是一个浅蓝色的背景,一轮细细的弯月挂在正中。此刻,世界是多么安静啊。
安静,已经成为一种弥足珍贵的状态。许多时侯,世界是喧嚣而嘈杂的,所有的争斗、奔跑、行走,甚至是等待,都充斥着兴奋和激情,不安和焦虑,充斥着悲伤和愤怒。即便是那些停下来的时侯,内心也常常无法安静下来,或者,看似波澜不惊,而内心,却极有可能正经历着狂风暴雨。
象月亮一样安静地挂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没有多余的锋芒,一切都是清澈的。拥有这样一份安静,多好。
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从安静开始。
安静地面对每一天。安静地阅读,与自己对话。安静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壁纸不时地变化。那些壁纸一会儿是一只蝴蝶的特写,一会儿是一座漂亮的钢铁大桥,一会儿是一只慵懒的猫趴在地上。未来的一些日子里,如果我有感觉,我会把这些图景一一描述下来。也许,会有一些深藏已久的故事慢慢地跑出来,但无论怎样,它们都会和壁纸中的景象一起,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展现出来。
我想写一写那座钢桥。它多象城南边上那座已经屹立了数十年的铁路桥啊。我曾走在桥边的人行道上,绿皮火车轰鸣着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想象那列火车是如此的兴奋,不然它为什么要拉响长长的汽笛呢?而我肯定更加兴奋。十来岁的孩子,看着身旁飞过的庞然大物,没有一丝的害怕,只有好奇和兴奋——什么时侯,我才能乘上火车呢?
现在,我还是先写一写就在刚才跃入我眼帘的一幅壁纸。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块在停车场经常可以见到的那种用塑料板制成的简易告知牌。告知牌上是一个用红色圆圈加上两个小黑点和一条弯线勾勒出的卡通头像,呈现的是一种愤怒的表情。头象中间画了一根红色的斜杠,它使头像表现的愤怒更加的坚决——
禁止emo
又一个陌生的词汇。这年头陌生的东西太多了,它们跨越你的常识,冷不丁地出现在面前,让你感到世界实在是变得太快了。
当然,也许是因为我们掌握的词汇太少了。不久前走访一位退休不久的老领导,他说他正准备翻译一本地理知识方面的英文书籍,并且不无自豪地说,“我现在还有5万的词汇量。”5万的词汇量,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呢?回家后问女儿——她最近刚刚考了雅思和GRE,雅思7.5,GRE325,据说都是非常好的成绩了——她淡淡地说,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有多少词汇量,二三万总有吧。
那么,emo,在5万个词汇中吗?
好在有百度。你可以迅速地查到它的基本意思:emo了一般指我emo了,网络流行语,指我情绪上来了,一般都是些负面情绪,可以理解为“我颓废了”“我抑郁了”“我傻了”“我非主流了”。
那么,禁止emo,就是“不得颓废”的意思了?
这是一幅多么正能量的壁纸啊!
画面在不停地变换。此刻,跃入我眼帘的,是一位穿着桔黄色冲锋服的男子,背着一个鼓鼓的双肩包,略显疲惫但步伐坚定地穿过马路。那是一条油亮美丽的柏油马路,流水一样地泻向林子深处。
他是一个归乡的游子吗?他是一个勇敢跋涉的探险者吗?他是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客吗?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孤独的背影。路伸向远方,两边高大挺拔的树木直冲云霄,那个孤独的背影,最终将走向哪里呢?
也许,我更愿意相信,他正走向森林深处。那里,也一定是有些什么,在召唤着他。
这样一个背影,很容易地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学生活,想起那些迷惘的时刻。刚入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和一位胖胖的舍友走过学院食堂左侧那条布满了宣传板报、舞会海报、各种公告的“黄金走廊”,我们边走边看,一张一张地欣赏过去。在琳琅满目的海报中,我们还看到一张小小的16K纸,非常卑微又非常屈强地张贴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一位痛不欲生的失主用蹩脚的毛笔字写着一份“悬赏寻物启示“:他的足球丢了,他愿意花重金找回他的足球。
末了,我们看到一只小小的木箱,是院报的投稿箱。其时天色已晚,周边没有其他人。望着那只不知何故没有上锁的投稿箱,舍友好奇地说,我们看一下吧,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那天,我们从空荡荡的木箱中摸出两张纸,里面写着一首诗。从落款看,也是一位刚刚入学的新生。诗有点长,其中一句我还记着:生命中/注定要走进深深的森林
前一刻还有点兴高采烈的心,一下子,就莫名地暗淡了下来。
好玩和不好玩,有时,就仅仅隔着一行字的距离。
穿越三十年的时光,我望着壁纸中那位孑孓独行的背包客,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自己。在一种近乎悲情的想象中,我们别无选择地,朝着森林深处,默默地走着。
但是最终,我们中的许多人,还是远离了真实的森林。我们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了一种更为普通的生活。我们忙碌着,为生计奔波。我们努力地发声,想让更多的人听到。我们无奈地放弃,因为,生活,总是充满着拒绝。
胖胖的室友已经多年没有联系。当年的那些同学,走着走着,就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走着走着,我们就象走进另一种森林,那里长满了大树一样茂密的寂寞、沉重和平凡。
走着走着,那个孤独的背影,就从壁纸上消失了……而与此同时,又一幅壁纸象书页一样轻轻翻开,展现在我眼前——那是另一种景象和心情。